海恩斯是個女孩。
爸爸媽媽在流亡的期間懷了她的,懷孕五個多月才做了第一次產檢,位在一個像破爛車庫的地方,老舊損壞的儀器堆得到處都是,上面積了一層層像灰又像泥的髒污。左拆右拆的零件一不小心就會踢到你腳趾頭哇哇大叫,媽媽一躺上診療室(其實只是用塑料帆布隔出的一個小空間)的床,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床發出了不妙的聲響。
但約翰醫生跟爸爸媽媽都不以為意,有床就好了,他們躺過更爛的地方。
同時爸爸媽媽也不以為意,關於約翰醫生是牙醫這件事情。
約翰必須同時兼任婦產科醫生、小兒科醫生、內科外科……必要的時候還是獸醫。而且他們這群流亡的人都覺得只要掛上「醫生」兩個字,一定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人,加上約翰醫生很老了,所以也應該什麼都會。天知道可差得遠了。
海恩斯出生時的早上,戰爭結束了。海恩斯的護照本來是綠色,現在要改成紅色的,但是海恩斯並不知道,她也未曾看到過,原來的那片綠色該是多美的景色,但這大概算是好事。不知道那個綠翠得像甘草,也就未從比較原來這片紅,比血還腥。最後生產結束,發現產檢出了錯,海恩斯其實是女生時,爸爸在門廊坐了好長一段時間,連媽媽也愁眉苦臉。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女孩子,只是在這個時間點,不太湊巧。
海恩斯的家族信仰不允許他們墮胎,因此就算是在這個動盪的年歲,海恩斯爸爸跟海恩斯媽媽還是生了五個孩子。
老大莎瑪耶是個女孩,海恩斯從沒看過這個姊姊,只會偶爾在爸爸喝醉時的囈語聽到這個名字。海恩斯向爸爸媽媽問過關於莎瑪耶的事,那是在一個晚餐後的時光,電視裡的廣告正在撥愛國愛家的榮譽警語,她想起了這個名字,突如其來地問:「爸爸,莎瑪耶是誰?」媽媽發出脖子被緊扼的短音,匆匆跑進去廚房偷偷地擦眼淚。爸爸有一點錯愕又有一點不知從何而起的憤怒,但看著海恩斯露出做錯事一樣的稚顏,他開了幾次口又闔上,最終說:「莎瑪耶是妳的大姊姊,可是以後不要問了,媽媽會很難過的。」
「爸爸,為什麼?」
「因為妳大姊姊幾年前離開這邊去當天使了,爸爸跟媽媽都很想她,尤其是媽媽,因為很愛大姊姊,現在見不到所以大姊姊了,所以會很難過。答應爸爸,以後不要再問大姊姊的事了好嗎?」海恩斯點頭說好。她不想讓媽媽不開心,她跟爸爸拉勾。
其實事實上是,莎瑪耶失蹤了。是被擄走的。
她那時候跟爸爸媽媽一起逃亡,大弟跟著她,二弟爸爸揹著,三弟在媽媽懷裡。那時莎瑪耶跟其他人在臨時的落腳處留守,那是個極冷的冬天,二弟跟三弟同時發燒了,她們一行人裡許多人也是,於是她們將人數分兩群,爸爸媽媽把兩個弟弟交給莎瑪耶跟大弟,莎瑪耶的舅舅跟舅媽也在,因此爸爸媽媽雖然有點擔心,但還是和另一群人走了,去找禦寒衣物跟藥品,而不巧的是,爸爸媽媽離開後不久,留守的人就遇見當時的敵軍,他們拿著很大把的槍,吆喝地把她們分成兩列,一排男人、一排女人,剛開始大弟還試圖反抗,舅舅拉不住他,結果大弟被敵人用一個槍托打破了腦袋,倒在一邊,血流不止,生死不明。那之後就沒有反抗的人了,大家都變得很安靜,四周只剩下敵軍炫耀的嘲諷跟訕笑聲。
再然後,舅舅跟鄰居叔叔的那一排貼著牆,被挨個槍殺。
莎瑪耶跟舅媽的這一排跪在地上,一開始還會尖叫跟哭泣,後來也漸漸沒了聲音。
爸爸、媽媽還有其他人,他們躲在山坡的草叢裡摀緊彼此的嘴巴,很壓抑地流著眼淚。那些女人還有莎瑪耶被擄上車的時候,他們看見敵軍正扯開她的衣服。
爸爸跟媽媽在戰爭結束後仍然沒有放棄尋找莎瑪耶。但他們希望莎瑪耶已經死了,比起活著,他們更寧願相信莎瑪耶沒有撐過去。這樣幸運得多了。
不怪海恩斯好奇,因為她的大哥哥有一塊墓。上面寫著「盧西安,1902.10.29-1916.12.26」,她們還會偶爾去放上鮮花,可是她的大姊姊甚麼都沒有,就像這個家最禁忌的秘密一樣。
海恩斯也只有聽過一次二哥哥講大姊姊的事,他說有一天大姊姊還有大哥哥一起把他跟弟弟塞進廚房的壁櫥裡,跟他說要玩捉迷藏,只有爸爸媽媽打開這個門的時候他才算贏了,如果他自己走出來,就輸了。然後他昏昏沉沉的跟弟弟躺在壁櫥裡躲了很久,四周有出現過幾次腳步聲,外面也有很大很大的鞭炮聲,可是他跟弟弟都躲得很好,他醒了又睡醒了又睡,一直到很外面真的非常暗了,他開始有點害怕,弟弟又燙又睡得很沉好像快要死掉一樣,可是他不敢出來,爸爸媽媽還沒有找到他。
「那然後呢?」海恩斯問。
「最後當然是我贏了捉迷藏阿。」拉蒙說。他現在的年紀已經比當時的莎瑪耶還有盧西安大了,他現在17歲,已經甚麼都明白了,但是還是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剛過4歲的海恩斯。
三哥哥阿曼多還在上小學,他每天脖子上別著小紅領巾早早出門,在早課前跟同學站在操場上用兩根手指頭敬禮,用未變聲的童音唱著鏗鏘軍歌,一起看日光與國旗緩緩升起。跟海恩斯一樣,阿曼多並不知道,他原本的國旗,不是長這個模樣的。
有一天阿曼多急沖沖的從學校一路跑回家,他一進家門就去後頭掀翻了家裡的小神龕,他無視於媽媽的尖叫與罵聲,海恩斯也被嚇得哭了出來。媽媽一邊拉著阿曼多的手臂,一邊護著小小的神像、祭牌跟繡線裝飾,那是他們逃亡期間也要藏在包包裡揹著走的東西。清水跟貢果撒得滿地都是。
「媽媽妳聽我的,這樣是不對的!」「崇拜神像就是迷思!迷信!」「是對領導不敬,是要被批評跟再教育的!」
媽媽整個人都在發抖,海恩斯第一次發現原來人的表情可以同時這麼憤怒又這麼絕望。這個時候拉蒙跟爸爸也回來了,海恩斯衝進爸爸的懷裡,把臉埋進去頸窩,好像這樣就能把自己從這種她完全不懂的爭執裡面隔絕開來。
拉蒙喝斥了阿曼多,還從後腦勺給了他一記巴掌。但是等拉蒙把地上那些神像跟杯盤撿起後,他將那些通通都拿去扔進正生著火的爐灶裡。
爸爸攢緊媽媽的手腕低聲對她說些甚麼,拉蒙一言不發的將火生得更旺,阿曼多倔強地跪在地上,眼眶裡全是淚水在打轉。
阿曼多一直是個聰明的好孩子。
阿曼多摔毀家裡神龕的那一天是週一,在週五時阿曼多的同班同學亞卓安在升旗典禮上被叫上台去表揚。他舉發了自己的爸媽違法崇拜異端神靈,試圖以宗教煽動人心,對領導心存不敬。亞卓安站在講台上揚起大大的笑容,將胸口剛剛別上的徽章挺起,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很是驕傲。阿曼多很用力地的跟大家一起拍手,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當然還有互相舉報的事情發生,像是亞卓安就偷偷問過阿曼多家裏面有沒有神像,「我家才沒有那種鬼東西!」阿曼多像被冒犯到一樣生氣的拍了一下桌子。
但是週四剛下課的時候阿曼多跑去亞卓安家附近偷看了,溫柔又善良的拉菲爾叔叔跟辛西雅阿姨被拉進黑色的巴士裡載走,他們家的神像跟祭牌摔爛在門角,有士兵還在上面尿尿。那個神像跟祭牌,幾乎跟他們家的一模一樣。
那天,海恩斯家裡的晚餐時光異常安靜。爸爸媽媽告訴海恩斯說他們以後都不需要在飯前祝禱了,「爸爸,為什麼?」海恩斯覺得這個習慣很棒。
「因為有些事情以前是好的,現在是不好的,以前可以做,現在不能做。這個是比爸爸媽媽都還要厲害的人規定的,所以我們都要遵守,才是好寶寶。」爸爸也同時跟海恩斯說牌子上那個叫做祖先的人會原諒他們的,所以沒關係。海恩斯似懂非懂的點頭。
又過了一個生日,海恩斯五歲時家裡住進來一個陌生的男人。
海恩斯被媽媽牽著,身上穿的是新的白襯衫跟小圓裙,而不是她習慣的那種編織連身裙,那是一種很漂亮的傳統服飾,上面繡著有代表太陽、河川、動物寓意的鮮豔幾何圖形,媽媽會在內裡縫上海恩斯的名字,而且裙尾綴滿流蘇,海恩斯喜歡極了。可是爸爸在四個月前把它們全都丟掉,海恩斯為此而哭了好多天,而且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很生爸爸的氣。
「妳好呀,我是你們的生活輔導員,妳可以叫我伊卡洛斯。」伊卡洛斯微蹲,對海恩斯伸出手。但是因為襯衫很硬,海恩斯的手一直在拉,想把這件她討厭的衣服拉離自己的身體遠一些些,所以沒空跟伊卡洛斯握手。伊卡洛斯的笑容有點淡了下來。
「這個孩子比較害羞,」媽媽趕緊說,「她個性就是這樣,悶了一點。輔導員先生您要不要先近來坐著,外面曬。我倒杯茶給您。」媽媽側開身體,躬身擺出邀請的手勢。
伊卡洛斯臉上重新掛上微笑,「好呀。」
傍晚,伊卡洛斯睡在主臥,爸爸媽媽睡在客房對彼此悄聲耳語。他們安慰自己至少現況而言最壞的事情沒有發生。
他們還沒戰爭以前的鄰居,薩瓦爾夫婦,現在在隔壁鎮子上生活,久久一次市集碰到時會交換一下彼此現況。去年薩瓦爾夫婦告訴海恩斯爸媽,他們要把大女兒嫁掉了。他們是前幾批政府派遣生活輔導員的的鎮子,他們家的生活輔導員看上了自己的女兒,於是那個人私自跟政府申請了聯姻方案,已經通過了審核,不管他們願不願意,市政廳的人送來的新身分證上,女兒已經改成了那個人的姓。而且離婚的話他們需要繳納一筆砸鍋賣鐵都抵不上邊的大罰款,還會因為詐欺被關。
他們沒有辦法,只好給女兒辦了婚禮。
「那馬奎斯呢?他怎麼辦?」海恩斯媽媽問,馬奎斯是他們預定的女婿,跟薩瓦爾夫婦的大女兒已經談了好一陣子的戀愛。
薩瓦爾先生低頭不語,薩瓦爾太太說:「馬奎斯跟他那幫朋友組織了抗議,在市政廳舉牌子。他的腿被打斷了,然後……他們明明甚麼都沒做。」薩瓦爾太太停下來,擦了一下眼睛,不再開口。
雖然薩瓦爾夫婦沒有說,但是海恩斯爸媽都知道馬奎斯然後怎麼了。他被拉進黑色的巴士,從此再也沒有消息。
接著偶爾的通信,薩瓦爾太太跟海恩斯媽媽說那個人會打女兒,平常就打,喝酒了打得更兇。薩瓦爾先生為了這個跟那人爭執的時候被踹倒在地,肚子跟胸腹都瘀血了,「再跟我瞎扯這些我就把你們的評分弄爛,讓你們知道甚麼叫做真正的地獄!」那個人說的話薩瓦爾太太用他們族內的語言這樣一五一十地寫出來。如果讓生活輔導員評很低分的話,薩瓦爾夫婦(或許還有他們的大女兒)是會被黑色巴士載走的。
來回的信件後來中斷了,薩瓦爾太太是喜歡嘮叨家常的人,而且她也只最信任海恩斯媽媽,那些家暴跟惡言惡語只能跟海恩斯媽媽抱怨,因此海恩斯爸爸猜想,不是薩瓦爾家出事了,就是他們可能不能用自己的語言寫字了。
最新的來信裡,薩瓦爾太太告訴海恩斯媽媽最近一切都很好,聯姻方案是一項德政,使他們家可以享有配給上的優惠,女兒跟女婿孝順恩愛,一家和美。請海恩斯太太不用擔心。
書信上,她用的是現在的官方文字。
「至少我們不會發生薩瓦爾家的事。」海恩斯爸爸說。
他想,家裡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雖然伊卡洛斯是男的,但是女兒還這麼小,他至少還有十幾年不用煩惱像薩瓦爾一樣的情況吧。
然而爸爸錯了,他有其他的煩惱正在他不曉得的地方暗地裡醞釀中,就像膿包一樣,慢慢發炎,要等到紅腫脹痛那天才會發現。
拉蒙戀愛了。
海恩斯一家向來親密,加上爸爸媽媽對孩子的敏銳直覺,他們可以感覺得到拉蒙不太一樣,變得春光滿面,眼睛閃閃發亮,雖然更常笑了但同時卻也有些以前沒有的憂鬱。因此海恩斯媽媽在想,是不是拉蒙喜歡上了不能喜歡的對象。
是斜對門那個漂亮又年輕的寡婦嗎?她雖然帶著三個孩子,不過要是拉蒙喜歡的話……
還是是拉蒙提過青年教育班上那個快要可以脫離稽查名單的女孩,成績優秀,對新政府的忠誠考核也數一數二,成功舉報過五個試圖煽動國家的家族。她兩個姊姊都因為聯姻方案生下了具有政府認可血統的新生兒而被獎勵,只要那個女孩也找到一名新政府的原公民接受聯姻,他們一家很快就不需要生活輔導員了,而且順利的話也能脫離現在的「儲備公民」身份。如果拉蒙喜歡的是她,這樣的話就麻煩了。
海恩斯媽媽猜想了許多拉蒙談戀愛的對象。但唯有海恩斯才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在某一日的晚餐時間,海恩斯吃飽了,跑去門口用樹枝在地上塗鴉,結果她太用力把樹枝戳斷,她正想要阿曼多再陪她去樹林邊緣撿(她被全家警告說不能一個人自己去森林)大家都坐在餐桌前閒聊,於是海恩斯扔掉手上斷一半的樹枝就要過去找哥哥撒嬌。她跑著經過拉蒙時眼角餘光瞄到拉蒙的手放在伊卡洛斯的腿上,再恍神一看就沒有了。
再過一個多月,一群士兵半夜三點砸破海恩斯家的大門,每一扇臥室門都被他們踢開,搖搖欲墜。士兵將她們扯著丟進客廳,海恩斯在爸爸懷裡小聲啜泣,她被嚇醒了,七歲的她今生第一次被槍管指著頭,阿曼多跟媽媽就跪在她們旁邊。「爸爸,發生甚麼事了?」她聽見主臥傳來了打鬥跟爭執,悄悄地問。爸爸緩緩搖頭,低聲噓她,要她安靜。
接著海恩斯見到她的二哥哥,拉蒙,雙手被綁起來、赤裸著身體,被士兵抓住頭髮一路從主臥拖出大門,拖行的痕跡上還留下一滴滴鮮血。
「拉蒙!哥哥!拉蒙!」海恩斯站起來,一邊掙扎著要離開爸爸的懷抱,「哥哥──!」她大叫。接著士兵甩了她一巴掌,把她搧到地上,「給我閉嘴安靜一點!妳這個雜種!」
海恩斯張著眼睛,被媽媽樓進懷裡,單邊耳朵全是嗡嗡的聲音。
她看著拉蒙被丟進巴士裡面,看著會用果實跟樹葉做小鳥給她的伊卡洛斯先生只穿一條底褲被銬進另一台車子,看著帶頭的士兵對爸爸朗讀她不懂的判決。耳朵的嗡鳴聲越來越大,燈光晃得她頭暈目眩。「惡意引誘政府官員進行違法的不正當性行為」他們是這樣說的,可是海恩斯一個字都不明白。
她的哥哥到底做錯了甚麼?
海恩斯知道性行為。那跟她不能一個人去樹林有很大的關係。
有個年紀跟她一樣大的女孩子,之前自己一個人去樹林採果子,然後就失蹤了,爸爸跟其他叔叔們還去找了好幾次。隔一個星期後,他們在河邊發現女童光裸浮腫的身軀,胸部跟手腳上面佈滿施暴的痕跡,腸子翻了出來。當然,爸爸媽媽不會跟她說這些,這都是阿曼多偷聽後告訴她的。
「是誰做了這麼殘忍的事情?!」
「我們班上的努亞跟我說,他爸爸那天有看到兩個士兵跟著那個小女孩進去樹林。」地方報紙寫的是無辜女童誤入叢林被野獸襲擊,可是當天在場看見屍體的每一個大人都明白,那不是野獸。是比野獸更加可怕的東西。
「甚麼!」海恩斯驚呼「是那些士兵做的!」
然後阿曼多跟她說,他們對那個女孩做的是不正當的性行為,是傷害人的。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這樣是不對的!」
阿曼多答不出來,摸了摸海恩斯的柔軟額髮,將她塞進被窩裡。
而如今海恩斯想起拉蒙哥哥的笑容,還有伊卡洛斯先生柔和而安靜的眼睛。他們沒有傷害人啊,為什麼要被抓走呢?
隔天海恩斯還來不及問爸爸為什麼,海恩斯爸爸就出門了。他用好幾張糧票換一包捲菸,也把家裡所剩無幾的擺飾跟首飾換成錢幣,去找市政廳裡頭任何說得上話的人。這幾天海恩斯就看著爸爸大清早起,傍晚快宵禁了才回來,又蒼白又憔悴,頭髮也灰了一階。
一直到家裡的粥湯已經快接近清水,底下沉著不到兩口的米、上面飄著一根菜葉。海恩斯餓極了只能啃跟媽媽一起撿回來的野果。拉蒙還是沒有消息。
跟所有上了那個黑色巴士的人一樣。消失了。
隔年年底,一批被定罪為顛覆國家的犯人被處以上吊,有新政府的原公民,他們一部分是人權律師,有的人是窩藏逃犯的平民,還有一些年輕一點的,是大學生。然後是儲備公民,有被舉報信仰異端的,一些是抗議分子、非法集會的人,裡面還有拉蒙的名字,他的罪名是蓄意姦淫政府公務員、藐視法律、妨礙風俗以及煽動國家人員叛亂。在判決書上,他們把拉蒙寫得像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等到爸爸媽媽收到通知請他們去收屍時,拉蒙已經被吊在那裏兩個星期。
海恩斯要到十歲時才不會再被那個晚上的噩夢嚇得大哭(但還是時常因此而驚醒)。但家裡頭越來越沉默了,那些阿曼多吹著口琴,爸爸媽媽擁住彼此跳舞,拉蒙和伊卡洛斯拉著她轉圈唱歌的晚上,就像是上個輩子發生的事情。
阿曼多以及海恩斯在相貌上都更接近媽媽,棕色捲髮跟綠眼睛,加上不會錯認的塔爾加族人特有的深邃五官。海恩斯的左臉頰有一小顆幸運痣,爸爸跟媽媽最喜歡親那裡,他們說這顆痣位置跟塔爾加聖山岩壁上雕刻的神像上的一模一樣,在他們的神話,這是受到祝福的痣。海恩斯沒有到過聖山,幾年前新政府把神像炸毀之後就更不可能看到了。
可是阿曼多是知道的,戰爭期間他們躲進一間圖書館時,他看過一本塔爾加族的神話繪本,那幾天,媽媽就讀著那本本子哄他跟拉蒙入睡。雖然他現在表現得像是對塔爾加眾神十分不齒與厭惡,但心底還是對那些神話故事充滿嚮往,念念不忘。
比方說,每一次阿曼多考試前都會來親親海恩斯臉頰上的痣,不管是中學生的升級考還是忠誠度測驗。有時候考得好了,阿曼多就會在告示板前歡呼,抱起海恩斯轉圈,用力地親她一下:「我的小幸運女神!」然後兩人一起哈哈大笑。
不過,最近阿曼多被舉報了。有人翻出以前塔爾加族尚未被銷毀的典籍,指證阿曼多親吻胞妹臉頰上幸運痣的行為是肇因於對「舊社會思想的沉迷」以及「渲染怪力亂神以動搖國本」
舉報他的是他們家近幾年新的生活輔導員,帕圖先生。
和伊卡洛斯先生不一樣,帕圖先生非常冷漠,而且一絲不苟,在每個小細節都嚴格實施政府所頒佈的種族法案。他甚至不允許海恩斯家跟他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張餐桌上用餐。至於新政府的生活輔導員專屬的每月補助品,比起伊卡洛斯先生會跟海恩斯家分享,帕圖先生寧可讓東西臭掉發霉。他只會跟其他生活輔導員們說話,也常隨身攜帶一本小本子,紀錄海恩斯一家人的言行舉止。
帕圖像觀察死物一樣的觀察他們。
雖然阿曼多被舉報了,但因為他過去表現良好,而且在學習跟忠誠的表現度都有優異的紀錄,教官們都打算從輕發落。阿曼多被判三個月青年改造營的禁閉跟上滿1000小時的再教育課程和勞動教育,他想,還好不算太難熬。
等阿曼多回到家時,他變得又黑又瘦,沒有戴護具挖礦的手粗糙、滿是凍瘡,這三個月來被像牲畜一樣被鞭打著工作,三十個人蹲在同一間房裡頭睡覺,吃餿臭剩菜,在所有嚴厲的拷打與羞辱裡他一滴眼淚都沒掉。但是等他看到他的幸運女神臉頰上那枚痣被又醜陋又大的燙疤取代後,他卻抱著妹妹哭了。
「是哥哥對不起妳。」阿曼多將海恩斯抱得死緊,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她的衣服上。
「沒關係啊,哥哥,這不是你的錯。」海恩斯回抱住阿曼多。她雖然還小,但在經歷了某些事件之後,已經不是那個會向爸爸媽媽還有哥哥提問的女孩了。她用不合乎自己稚齡的成熟,理解了在這個世界上的不公不義,有很多事情是沒有道理的,也有很多事情,沒有所謂的為什麼。
在海恩斯將滿十三歲,小學校快要畢業的時候,她的學校出了一件大事。涉及了校長、多名教職員、教官以及駐紮軍官。
事件的爆發是在一個九歲女童被老師送回家後因失血過多而送醫,她的下體血流不止。接著是那天一起被老師載走的其他兩個女童被她們爸爸媽媽逼問出了當天發生的事情,她們說老師那天叫她們不用上課,他開著小轎車,載她們去了另外鎮上一間很豪華的旅館,把她們帶到一間寬敞的大房間,校長穿著浴袍,看起來像是剛洗完澡,然後校長給她們吃從沒吃過的精緻蛋糕還有幾杯飲料。接著後來的事她們就不太清楚了,偶爾有點意識的時候感覺自己光溜溜的,有很多人在摸她們的身體還有尿尿的地方。等到快接近放學時間,老師給她們穿好衣服,載她們回家,然後警告她們今天發生的事不能說出去,否則她們就會被開除。
幾個小女孩非常害怕,被小學校開除事很嚴重的事情,也會被生活輔導員盯上,要不是爸爸媽媽瘋狂逼問,她們絕對不敢說出來。
這個事件引發了所有在小學校上課的塔爾加族人們的恐慌,每個家長紛紛回家逼問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有發生類似的狀況。最後估計出來的孩子從七歲到十二歲,有男有女,有一百七十四個孩童遭遇了同樣經歷。而那所小學校裡面的學生,總共才三百五十一人。
校長與教師們利用這些孩子的身體來招待來訪的高官以及軍人,甚至是犒勞自己。
海恩斯是五官精緻的孩子,但因為臉上那一抹大疤逃過了一劫。大抵而言,那顆痣仍然帶給了她幸運的吧。
憤怒的家長們痛苦難當,但是當一封封陳情的聯署石沉大海後,他們開始圍在校園外抗議,朝那些高級的車輛扔石子,用自製的棍棒毆打被自己的孩子指證的老師,衝突越演越烈。
「這幾週,海恩斯妳就不要去小學校了。」週日,帕圖先生掀開廚房的布簾,對著正窩在狹小矮桌週圍用午餐的海恩斯一家人說。帕圖先生從來不曾在吃飯時間到過這裡,這也是第一次帕圖先生用除了例行性提問以外的口吻對他們說話。
「怎麼說呢?帕圖先生,如果曠課的話…」海恩斯爸爸雖然也不想海恩斯再去學校了,但是惡意逃課等於蔑視政府的再教育計劃,被發現了後果是非常嚴重的。
「我會處理好,就呈報有傳染性的高燒,需要隔離觀察。明天一早假條就會批下來。」
說完,帕圖先生對海恩斯父母點了點頭,轉身離開這個小空間,留下他們一家四人面面相覷。
就算海恩斯一家子有滿腹疑問,但是嚴謹的帕圖先生是甚麼都不會說的。
他們不知道,帕圖先生的這個新政府,在統治他們這些原公民的時期,這種事情就經常發生了。而帕圖的一對雙胞胎兒女都沒有倖免。他的女兒後來承受不住,崩潰自殺,兒子雖然挺了過來,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開朗活潑的性子了。新政府默許這種事一再重演,即便身為國家公務員,帕圖先生也沒有得到過一句道歉。
他們也不會知道,背對他們走遠的帕圖先生,一向冰冷克制的臉,露出十分沉重且哀傷的神情。
隔週,新政府派遣了武裝部隊,掃射了聚集在校門口靜坐的學生以及家長。連「因病」在家的海恩斯,大老遠都能聽得見槍響以及慘叫。
等海恩斯再回去上學時,校門口的土變成了難以沖刷乾淨的深褐色。
海恩斯在四十歲時,與伊卡洛斯重逢。
她看著有點跛腳的伊卡洛斯,熱淚盈眶,「我以為、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沒有,他們打我,還把我送進去勞動營,我被關了七年之後才放出來。」伊卡洛斯緊握住海恩斯的雙手,手腳與臉上都是歷經風霜的痕跡,而他的腿就是在那段期間傷的,「我出來之後不敢探聽拉蒙的消息,等到過兩年了才提起勇氣偷偷四處去查,但那時才發現拉蒙已經…」他說著自己那幾年的經歷,等到終於提起拉蒙時還是藏不住哽咽。
「海恩斯,我對不起拉蒙,我也對不起妳。」伊卡洛斯將臉埋進海恩斯的掌心,淚水滾燙地落在海恩斯手上。
「沒關係的,伊卡洛斯,這不是你的錯。」海恩斯扶起伊卡洛斯,緩緩地、緩緩地將他抱緊,就像多年以前那個年幼的她抱住阿曼多一樣。她一遍一遍的告訴他們,這不是你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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